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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真從小功課差,拿成績單回家常被打。媽媽打到沒力,放下藤條自怨自艾,罵自己生的孩子為何會比人家笨,問秀真怎麼不學學隔壁佩雯,每次都拿獎狀回家。

秀真寧願挨打,聽媽媽說不應該生她,心裡比被藤條打還要痛一萬倍。要像佩雯那樣,媽媽才會愛她。
 
但她再念也沒回報,念書真的太痛苦了,國中畢業就死了心去找工作。當然學歷吃虧,但她賣力伺候,客戶向老闆稱讚她懂得看臉色,無條件投客戶所好,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。幾年間就從總機小姐變成業務女王,業績分紅百萬,買房子安頓全家,超前進度,親友還在租房子,兒女才借學貸而已。媽媽最愛聽菜場婆媽議論:就連佩雯考上公務員光宗耀祖,也沒秀真這麼有辦法。
 
但她壓力大,下班雖累也睡不著,亢奮、焦慮。只好每晚呼朋引伴,啤酒熱炒唱K,醉到被扛回家。她躲廁所狂吐,吵醒媽媽罵她喝那麼多,她說「我做這個工作要被客戶打槍,心情有苦悶的時候,不喝做不下去」,媽媽罵「你到底是做酒女還是做業務」,此後卻閉了嘴。她想媽媽怕她不做沒收入,寧可她醉死,也不願全家餓死。一陣心寒,臉埋在馬桶嘔吐物的酸味裡苦笑。
 
手下有個魯蛇小業務,白目不會看臉色,根本拉不到訂單。老闆叫她放生,開除他。她保證改善,邊掩護邊陪他交心,循循善誘。他戒心漸退,坦承少時被父親打到逃家在外,存錢要去紐約讀攝影,可是每天挫敗拿不到獎金,離夢想越來越遠,遙不可及,這輩子哪能就這樣過,快瘋了。
 
家累壓了她二十年喘不過氣,她驚訝年輕小鬼賺錢不是還父母恩情債,竟是為了自己出國?整個新世界在她腳前無邊無際展開了,沒想過人可以這麼自由。看他一聊攝影整個人發光,她心也跟著���舞,想變成他。她愛上了他,不再需要酒聚。
 
想了幾個月,她辭職,不顧媽媽威脅斷絕關係,雙赴紐約,她到社區學校掛名,不上學,打三份黑工供他讀書。她不讓他打工,寧可他專心拿學位。雖然苦,熬出頭就有幸福的將來。
 
他像出籠的鳥兒,說美國就是為他而生,抱著她說「一切都是你給我的」。看她替人打掃、洗碗,累得回家直撲床被,他趴在床邊心疼望她,叫她辭夜工,少賺一點,「來,明天我做三明治帶你郊遊,你來美國就要陪我去野餐賞花。」她來美國不見天日,只看過餐廳髒碗裡的油垢而已,筋疲力竭,摸摸他頭髮,說:「我甘願做。」在幸福感中睡去。她絕不浪費時間多講,因為四小時後鬧鐘響就要上工。破曉巴士車窗,照見自己深藍憔悴的倒影,想起他叫她辭職,她苦笑:傻孩子,要是我不做,你吃什麼?
 
他跟了攝影師當學徒,錢很少,所以她繼續打工。他下工和藝術家、模特兒彈吉他跳舞痛飲歡笑。她咬牙跪刷酒吧小便池的積垢,洗碗洗到站著也睡著。一晚出餐館後門倒垃圾,抬頭竟見到男友坐在餐館燈影裡,握著富家女同學的手求婚。他搬走後留下一封信,她不敢拆。
 
做工不知為誰做,辭了工,每晚走到河邊,都想往下跳。終於回台灣,媽媽掛她電話,不認女兒。那十年,她像行屍走肉。

現在,秀真在育嬰中心當保母。有次嬰兒明明餓哭,塞奶瓶卻拒吃,繼續鬧。秀真想打人,硬著頭皮問前輩,是不是嬰兒不餓?前輩把奶瓶換了邊,嬰兒久旱逢甘霖,拼命吃。原來再餓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吃,方式不對就吃不下。
 
那晚躺在床上,秀真想起當業務時,再累都睡不著,要灌醉自己才有辦法入睡。媽媽罵她:「假鬼假怪,亂七八糟藉口一大堆,你要喝酒才睡得著,那我怎麼一沾床就睡著,你咧騙肖。」秀真百口莫辯,好恨自己不聽話。

多年後她才明白,媽媽覺得人人都一樣,至少秀真要跟她一樣,照她意思做,若不一樣就是秀真不乖。但前輩說:「每個嬰兒都不一樣,沒有哪個是錯的。」
 
那麼男友的方式是什麼?她從沒想過這問題,大驚。
 
開燈翻出他當年的分手信,顫抖拆看。
 
信中寫道:「你每天都愁眉苦臉,擔心我沒錢,我擔心你不自由,怕我給你造成負擔。現在你不用擔心我了,你應該開心一點。」
 
她初看仍悲、怨、怒,而後驚訝,當年在一起,她不像談戀愛,反而像他媽媽,只關心他有沒有錢用,吃飽穿暖。不在意他想什麼,只覺得賺到錢好充實,犧牲自己就可以照顧他,好安心,為自己感動。
 
秀真回想那種感動,像國中詩歌朗誦比賽,班長選了<阿爹的飯包>:

「每一日早起時,天猶未光
 阿爹就帶著飯包
 騎著舊鐵馬,離開厝
 出去溪埔替人搬沙石
 每一暝阮攏在想
 阿爹的飯包到底什麼款
 早頓阮和阿兄食包仔配豆乳
 阿爹的飯包起碼也有一粒蛋
 若無安怎替人搬沙石
 有一日早起時,天猶烏烏
 阮偷偷走入去灶腳內,掀開
 阿爹的飯包:無半粒蛋
 三條菜脯,蕃薯籤參飯」
 
早自習寒風中,結尾全班哭腔朗誦。阿爹好愛孩子啊,她感動得淚流滿面。怎麼努力才能那樣被愛呢?她發誓從此不吃飯,解衣推食,傾其所有送給媽媽,這樣媽媽就會愛她了。
 
詩是1976年寫的。媽媽成長的年代,大家相處時間很長很閒,而吃的很少很貴。所以愛你不用陪你;自己不吃、留給你吃,就是愛。

男友成長的年代,大家都吃太飽,太忙,相處少到心都餓死了。
 
她苦笑了。過一會,悲傷翻湧而出。原來,功課不好,被男友利用,踐踏完被甩,被媽媽拋棄,都不是她自己的錯。只是彼此方式不同。
 
以前媽媽愛她的方式,是要她財務安全,不要她浪費時間陪媽媽,要她專心賺錢。

後來男友愛她的方式,是要她精神自由,不要她浪費時間賺更多錢,要她享受相處、活著的分分秒秒。

秀真嗤之以鼻,相信他和媽媽一樣,只是要錢,嘴巴卻不講。

她只會用媽媽灌輸她的方式去愛他,做牛做馬賺錢。就像硬灌嬰兒,沒發現他都吐出來了。

她不知道他跟媽媽不一樣,對他來說,秀真拒絕了他。他的心快要餓死,吃不下更多錢。現在她懂了,原來他要的是她,只是受挫放棄了。
 
在他信紙邊緣,她潦草回信:
「你去美國追求自由,原來我去美國想要的也是自由。但我那時不知道,以為我要的是你。因為跟你在一起幻想去美國,是我這輩子最接近自由的時刻。」
 
她擁被痛哭。

想要的安全,一度垂手可及。眼看再忍耐一下,就到手了。沒想到,轉眼被奪走。

那些痛苦,都是過程,繞圈子慢慢接近想要的自由。

每進一步退三步,看似失敗,卻不可省略。

因為只有體驗過,才知道自己獨特的感受,摸索出自己想要的方式是什麼。
 
追求自己,如同追求別人。從無一步到位,只有再三迂迴。
 
天亮了,鳥開始叫。晨光照亮枕邊信紙,角落一行字:

「謝謝你讓我遇見你」。


本文引用自: 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blogs/society-watch/生在籠裡的鳥-以為飛翔是一種病-091422807.htmlLV LV官方網 LV皮夾 LV包包 LV旗艦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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