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atal7le73248的部落格

我小學年年拿獎狀，師長信賴。有次導師吩咐全班自習，走前當眾叫我「看誰講話，就記名字」。

下課前導師回來，一看名單笑了，翹腳下令「叫到名字起立」。一一唸下去，同學們臉色大變，最後全班無一倖免，全體起立，只剩我如坐針氈坐著。


老師宣佈：以後再犯，就知道後果，別以為老師不在，就不知道你們玩花樣。

從此沒人肯跟我玩。無處容身。

哪裡錯了？老師說，我就照做，沒人逼他們違規，為什麼我認真反而倒楣？

我不知道結果會傷害別人。

我受傷了。

●總要有人犧牲，那就是我

後來，當了店員，照樣聽話賣命跑第一。

朋友問我：「你們制服是黑襯衫嗎？」沒有規定，但每個人都這樣穿，時尚，低調。到職新人看同事們就知道，不可能穿別的。這種事不能等人家講。

不負努力，門庭若市，也引來遊民擺攤賣雜誌、口香糖。

有天櫃台同事大驚失色，扯緊我低嚷「怎麼辦」。有蟑螂？同事猛搖頭，咬指甲，看門口。一個年輕遊民竟推門進來了。

我低聲：什麼怎麼辦，等他走啊。

同事捏鼻子嫌髒臭，苦著臉，猛搖頭。我才明白，不能等主管來訓我們失職，現場人員一定要即時處理。誰來處理？

我好像被人推上前、清理誰都不想碰的死老鼠。硬著頭皮過去，客氣請他離開。

以為他會馬上走，誰知他竟然還想上樓，驚訝委屈說只是來上廁所。廁所明明是給顧客用的。

有人好奇望過來，有人對手機說「好像有人吵架」。是在說我嗎？我哪可能跟遊民吵架？你們一定要逼死我嗎。

事態不能再擴大，一定要立刻解決。

同事打電話叫保全。

●已經犧牲到底，還要被當壞人？我大爆炸

有個大叔走過來，說：「對不起，這我朋友。」問遊民：「可不可以陪我上樓喝個咖啡？」兩人上樓了。

回到櫃台，同事鬆了口氣：「應該不會挨罵了吧？」

我卯起來秒殺結帳長龍，深吸一口氣，走出櫃台準備討回公道。

到樓上咖啡座，大叔據桌獨對兩杯飲料。不見那個拉肚子的遊民，顯然在佔用廁所。

我興師問罪：「你為什麼要幫他？」為什麼你沒事出來當好人收割，我反而變壞人？同事自己也不出面，就活該我當壞人？

他欲言又止。最後仍說：「我沒幫他。」

「你倆明明不認識，還說沒幫？」

「是幫你。」

多事！我怒了，告訴他，我們自己處理就好。世界上不只他一個是好人，我也捐錢，同事收養流浪貓，證明我們都是好人。如果給我自己選，我當然幫遊民。只是現在不是我一個人的立場，當然要以公司的立場優先，怎麼可以讓顧客進門看到遊民掩鼻而去，讓公司形象受損。我們不歧視遊民，可是顧客有人會不舒服，要是顧客叫我趕人，那我沒辦法只好去趕啊，還不是你們害我的。

●公司有立場，我只有舞女的心情

大叔問：「你認不認同公司的立場？」

公司沒有規定。

「可是你知道公司的立場。」

我不認同，可是我沒辦法啊。你叫我大不了不要幹是不是，難道你幫我付房租是不是？
「你執行公司的立場趕遊民，可是你根本不相信那是對的。所以你不相信你自己做的事，不想趕也不為自己爭取。」

我氣到全身發抖。今天怎麼這麼倒楣！連續遇到兩個瘋子。

沒想到他接著說：「因為我也是。」下巴指指周遭喧嘩人潮：「你看到的人，全都是。」

大叔說，當初他被上班的電視台打入冷宮後，首創買美國家庭錄影帶爆笑片段，代替自製綜藝，絕境逢生，成本大減，收視大增，公司大賺。受嘉獎提拔，叱吒風雲二十年。

但幾十年後，多數電視都靠外國節目、新聞都靠播Youtube吃飯。影視廣告人才都得出國當台勞。

大叔說當初只想幫公司省錢，同業也都是，結果卻造成影視崩壞，全民自卑，相信只有中美日韓節目、戲劇、新聞、卡通能做到位、台灣做不了像樣節目。各行各業都是這樣完蛋的。

「公司的立場，沒有優先於個人的立場。是你決定公司立場優先，公司立場就代替你個人的立場。第一，你會找理由繼續做，你已經變成其實你不同意的趕遊民那種人。第二，最後是你為自己行為結果負責。」

我說：聽話辦事，有誰能說你不對？就算不對，也是上面的人要負責呀，我們小嘍囉負什麼責。

他痛苦無言，看著我半晌，拳頭重重捶心口：「這裡。」

「不管聽誰的話，都是自己做的。你現在只能用公司觀點看自己該做什麼；將來脫離公司環境，自由個幾年以後，就會用自己觀點看自己，才會聽到另一種聲音。」

遊民回來，兩人離開。

●為什麼當初會把自己當舞女用？

幾年後我離職，暫度流浪漢日子。回店探望老同事，熟人一次比一次少，讓我門外卻步，怕已沒人認得我，把我當遊民趕走。

但他的話，卻在耳邊迴響。

「所有罪都有追訴期限，只有一種沒有。就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犯下的錯。」

「沒人能在死前逃得過良心。」

疑問只是越來越多。

為什麼同事會互相監視？誰叫我們這麼做？

為什麼台灣的老師會叫小孩子互相監視？

在最需要愛的幼年，我們渴望老師讚賞，卻被藉此培育成工具，不顧一切爭求嘉獎，害怕挨罵。受獎懲操控直覺反應，而喪失自我緩慢的思辨，只照老師的觀點去做，忘了同學的觀點，更忘記從自己的觀點，思考規定對不對、可不可行、結果會怎樣。

長大後，老師的位置換成老闆，而我的習慣卻還停留在小一。

離職年餘，我才驚覺，當初活在恐懼中。員工會驅逐遊民，因為公司驅逐員工不合己意的真實面。員工會怕被遊民連累挨罵，是因為公司氣氛，不容忍員工穿黑色以外的顏色、或發表主流以外的意見，所以員工不能自主。

當我害怕挨主管罵時，怕到根本沒空想自己有什麼感受，不知道自己受傷。所以更沒空想對方感受，看不到遊民的心受傷了，反而驚訝他怎沒感覺，還想要加大力道驅逐，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。

以後，當我覺得沒選擇、被迫，一察覺不舒服，我總想辦法停下來，暫時脫離現場，冷靜下來，自問我怎麼看這件事，清楚了才去協調各方觀點。

要是自己不參與決策，一味以擅長忍耐自豪，就永遠無法坦然承擔結果的代價。